一棹春风

自耕地,有事请私信

[光亮]桥(序&断章)

给旧坑撒一把土

1. 人物传记体裁,参考《天外有天》

2.人机大战的原型你懂,我不生产情节,我只是现实世界的搬运

 

自序

今天收到伊藤桂君寄来的文稿,我虽在病中,也振作精神,一口气将它读完。这一本书,是根据之前以《围棋之路》为题在《朝日新闻》上分60期连载的专栏内容整理而成,也是伊藤君花费了两年的时间各处采访,收集资料而成的心血结晶。

我在十四岁时考上职业棋士,整个国中生涯便专心于职业围棋,之后也没有继续升学。要说文字表达水准,实在高不到哪里去。伊藤君愿将我断断续续的口述付诸文字,整理成这样精彩的文章,而且还经过多方考证,勘正了我记忆中的一些失误,实在非常感谢。

《桥》这个书题,是伊藤君在参考了我的意见之后拟定的。

六十年前,我在第一届北斗杯上输给后来的老对手高永夏。那是我第一次代表日本参加国际性的比赛,而结果也如日后所知,因为我和社青春前王座的两败,日本在参赛的三个国家中成绩垫底。因为一些个人原因,输了那场比赛让我很难过,甚至为此流下了眼泪。赛后,高永夏问我为什么要开始下围棋,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回答的。

“为了连接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我就是为此存在的。”

当时我沉浸在输棋的不甘心之中,一心缅怀着我已经过世的老师,所谓“遥远的未来”,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也有了自己的学生,才恍然发觉,围棋真正的未来,永远都是“下一局”与“下一代”。我下了一辈子围棋,仍能时时刻刻感到思虑不足之处。自围棋诞生以来,已经过了几千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无数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棋士为此花费了毕生的心血。我既然有幸成为其中之一,如果将我一生所得传之后人,成为沟通过去和未来一座小小桥梁,也算不枉此生了。

 

伊藤桂序:

所谓传记,并不能等同于真正的人生。作为一个作家,我常年都在与文字打交道,而进藤光先生作为棋士,平日里更习惯于都在棋秤上表达自我。要了解真正的进藤先生,棋谱无疑比文字版的传记更直观。

我从小学棋,虽然限于天赋与努力等等并未坚持下去,但也因此对进藤先生有了最初的印象,之后因缘巧合之下进藤先生结识,并有幸相交多年。在这些共处的时光里,进藤先生展示的点点滴滴,让我对他更添景仰之情。为人作传,尤其是为自己的偶像作传,往往会因为掺杂个人感情而失之偏颇。然而对于一个作者来说,他笔下所流淌的,原本就不是素描的线条——更何况即使是我们所依赖的最可靠的视觉,也常常为光影的小小玩笑所骗。文学自诞生以来,便一直根植于回忆的柔软的土壤之中,在这已逝的领域里,法理与规章失去了它们对与生者的约束力,唯有感情才是真正的主权者。而我所做能的,也只有像一个老朋友和传记作家能做的一样,在进藤先生的一生中撷取片段,尽量用文字为读者还原我所认识的棋士进藤光。

我初识进藤先生时还不过初入社会,而进藤先生正处于职业生涯的巅峰,“双璧”的名号誉满棋坛。也是正当彼时,进藤先生与塔矢亮名人的恋情曝光,在社会上引起不小的轰动。以如今社会对同性伴侣的宽容程度,年轻的读者们大概难以想象当年两人所遭受的种种责难与非议。但进藤先生最终还是顶住了压力,在当年成功卫冕本因坊头衔,并以五连冠夺得了名誉本因坊的称号。作为围棋周刊的记者,我在赛后采访了进藤先生(采访稿见本书附录)。那次采访中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的,是结束之后,进藤先生一边舒展着身体,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还有多少事呢,不打起精神可不行啊!”

当时他已经将近四十,我却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了少年人般的冲动与热情,这甚至让当时只有二十岁的我深觉羞愧。

前一段时间,为了寻找本书的配图,我获允翻阅进藤先生的私人相册,从十二岁到七十五岁,不同年代的照片里,那些神态相似的开朗笑容让我感动不已。在本书校对期间,进藤先生与塔矢先生相继去世,这不仅是棋坛的憾事,对我们这些老朋友来说,更是无可弥补、令人心痛的损失。

进藤先生一直都笃信死后灵魂存在并且永不泯灭。也许现在很多人都不再有宗教信仰,但没有人会否认,在我们的精神领域里,有太多超越了局限而短暂的肉体、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奇迹。我相信,无论在哪一个时代、无论身在何方,所有热爱围棋的人在执起棋子的瞬间,那些从心中涌出的由衷的感激与喜悦,都一定能得到他们的灵魂的共鸣与回应。

 

秋山渡 序

那是在三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被带到进藤老师家。当天晚上,我在进藤老师家——也是塔矢老师的老家——寄宿,因为第一次到东京来,心情紧张,再加上见到了仰慕已久的进藤老师和塔矢老师而兴奋不已,一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早上爬起来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我在洗漱的时候一直忐忑不安,担心给进藤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收拾好了之后,我蹑手蹑脚地摸到客厅,结果看见进藤老师从另一边的走廊走过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还随手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进藤老师对我笑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一手扶着拉门,对院子里“アキラ、アキラ”的喊着塔矢老师的名字。

承蒙进藤老师青眼,我被收为门下弟子。家里离东京太远,为学棋方便,我一直在进藤老师家借住。后来才知道进藤老师一直有晚睡的习惯,早上没有棋赛的时候都起得很晚,相反塔矢老师却一向喜欢早起。每当天气放晴,塔矢老师都会去庭院里整理花草。进藤先生吃完早饭之后,就会把塔矢老师叫回来下棋。

之所以会提到这个场景,是因为前几天棋院的人打电话通知我塔矢老宅改造纪念馆的相关事宜,后来我又作为一部分继承者和棋院负责人一起去老宅查看情况。不过一个月的空置,庭院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杂草长到了脚踝高,中央的水池干涸了,原本“咚、咚”地的叩击着假山石的惊鹿也变得寂然无声,整个老宅里只剩下响亮的虫鸣。然而,打开拉门,阳光照进空空荡荡的客厅, “アキラ”的呼唤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一瞬间我潸然泪下。

我自十二岁拜入进藤老师门下,在围棋上和生活上都一直得进藤老师和塔矢老师照顾甚多,而无论是在有形的棋艺上,还是在无形的精神上,我都从两位老师的身上受益良多,于我而言,能如此直观的感受他们数十年相互竞争却始终相濡以沫的情谊,实在是三生有幸。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也会以此自勉,将他们教给我的一切继续传递下去。

 

塔矢亮 序

提笔之前,犹豫再三,想要表达的心情几乎漫溢到喉头,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成语句。我与进藤,从十二岁相识起就一直在彼此的人生中占有极其特殊的地位。从对手到朋友,到恋人,再到共度一生的伴侣,几乎已经到了人与人之间关系所能达到亲密程度的极限。从前我和进藤开玩笑时曾有约定,谁先去世,留下来的那一个要为对方的传记写序。现在这一任务落到了我头上,才发觉实在太难。

两人朝夕相处六十多年,想说的话,能说的话,基本上都已经说尽,剩下来的,都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或者不用语言就能领悟的东西。之前进藤一直缠绵病榻,精神状态也很不好,但他仍然强打精神,一页一页仔细地读过了伊藤君寄过来的样稿。读到有趣之处还会叫我一起过看。那些共度的岁月,还清楚的记得的、已经模糊了的、完全遗忘了的、被篡改扭曲了的,全都一一浮现,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进藤去世之后,我又重新读了一遍文稿,翻开书页,过去的音容笑貌宛然在目。完整地读过之后,我才恍然发觉,这一本书也是进藤给我的最后寄语。进藤的去世,对我来说并不算意外。病痛是一个原因,无法继续下棋也是一个原因,在医学上看来也许荒谬,但同为棋士,我更清楚围棋在我们的人生中犹如营养源泉一样的重要地位。医生通知进藤这件事情之后,进藤一直有些消沉,却不肯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在围棋的事情上,我们谁都不肯服输。在这段是恋人同时也是对手的关系里,我也一直给了他许多额外的压力。一个有更多时间、更多能在生活中照顾他的伴侣可能更加适合他,这样的想法也曾在我脑中久久萦绕不去。但在生命的终点回顾过去,我还是想说,能遇到这么一个对彼此理解如此之深的伴侣,是我一生的幸运。

谢谢你,进藤。

断章

人机大战(1)

2016年,也就是在我三十岁那一年,围棋界发生了一件大事。

众所周知,围棋起源于中国,传入日本后得到了长足的进展,江户年间四大棋家围绕“名人棋所”这一头衔的棋争,为现代的日本棋赛奠定了基础。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奋勇直追,在国际赛事里取得了与日本平分秋色的佳绩,尔后韩国棋手异军突起,后来居上,二十世纪末至二十一世纪初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棋坛掀起了一阵强劲的“韩国旋风”。中日韩三个国家的棋士在大大小小的棋赛里中争战不休,一直到今天。

无论中国、日本还是韩国,都同属于东亚文化圈的范畴,围棋发源于此,兴盛于此,但很长一段时间里,它的影响力仅仅局限于世界的一隅。在大洋彼岸,学围棋的人寥寥,古老的东方棋类游戏似乎陷入了“水土不服”的窘境。直到那一年,一位来自英国的“棋手”横空出世,向当年世界排名第二的棋手高永夏九段发起挑战。高永夏欣然应许,一场轰动世界的围棋比赛就此拉开序幕。

事后,我听棋院的工作人员兴奋地说,有数亿人通过网络与电视的转播观看了这五局比赛。观众里既有东方人,也有西方人,既有职业棋士,也有对围棋规则一无所知的人,他们都怀着极大的好奇与热忱,关注着比赛的进程以及结果。

在这一场划时代的世纪之战开始前,我曾有幸与这位不同寻常的“对手”下过一局。那一局虽然是我赢了,但赢得并不轻松,我猜测对方可能是某位职业棋士。过了两个月,我才意外得知,原来那天在网络对面和我下棋的不是人类,而是人工智能AlphaGo,用日语来说,叫做“围棋一号”。

自人工智能的概念提出到现在,还不到一百年。四十多年前,对许多人来说,人工智能只是一个科幻小说里的名词。由于围棋太过复杂,光靠计算无法穷尽其可能性,所以人们相信,要让计算机围棋达到人类的顶尖水平,至少还要几十年的时间。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早在新世纪初,围棋界就接到了人工智能的挑战书。

对于大众来说,这个是一则突如其来的爆炸性新闻,但在棋院里,早就有棋士听到了一些内部消息。研发公司属意在几位世界排名靠前的棋士中挑出一位,作为AlphaGo首次公开亮相的对手,我和塔矢也在候选人之列。不过遗憾的是,他们第一个联系的是高永夏。高永夏也没有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答应了下来。

消息传出后,在全世界引发了巨大的反响,对围棋界来说,不亚于一场九级地震。日本棋院认为这是一个推广围棋的良机,委托塔矢、伊角与我三位九段棋士共同讲解比赛,足见其重视。

第一场比赛前,谁也不了解AlphaGo的真实水平。据新闻称,它在两个月前5:0击败了欧洲围棋冠军范晶。范晶是中国的职业二段棋士,因此,人们普遍认同AlphaGo已经达到了高段职业选手的水准,这也与数月前网络上的神秘高手给我留下的印象相符。

自从研发公司公布AlphaGo的网络账号后,打败他的日本棋士究竟是谁,成了网上热议的话题。喜欢下网络围棋的我被列为头号嫌疑人,曾有记者在采访中向我求证,现在我终于可以诚实地回答:我误用塔矢的账号与AlphaGo下了那一局棋。但在彼时,我们的关系还是除父母以外无人知晓的秘密,为了避嫌,我在记者跟前心虚地撒了谎。

一开始,我对人机大战保持着乐观的态度,认为高永夏的胜算较大,然而现实却与我的预想恰恰相反。人工智能的学习能力与进步速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高永夏连败三局后,人类职业棋士的士气低落到了谷底。在这样的危急时刻,各国的棋士抛开了国家的隔阂与过往的成见,纷纷声援高永夏,为他呐喊加油。

 

人机大战的第四局比赛就在这样悲壮凝重的气氛中开始了。

这一场比赛是五局三胜制,如果是寻常的比赛,下到3:0,就没有必要再比下去了。但高永夏在通宵复盘的第二天,再次毅然坐在人工智能的对面,拿起了棋子。

第四局从开局到中盘的形势并不乐观,就在大家认为人类的挑战又将败北时,高永夏下出了令人惊讶的一手棋。

白棋第78手,挖。

这是他在长考十几分钟后下出的一招。棋子落上棋盘后,演播厅里我与伊角都情不自禁“啊”地惊呼出声。同一时刻,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中国的陆力九段甚至激动地说:“如果成立,这就是神之一手啊!”

这一手石破天惊的挖扭转了白棋的颓势。面对天外飞来的一招,AlphaGo也仿佛不知所措了,忽然接连下出几着匪夷所思的坏棋,高永夏立刻抓住黑棋的漏洞,一举锁定胜局。

来之不易的胜利令大家欢欣雀跃。先前人类的接连败北就像一片巨大的阴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一个职业棋手的心上驱之不散,这一场胜利却让人看到了阴云间的一线阳光。比赛转播结束后,我与几位同龄的棋士相邀去酒馆痛快喝了几杯,庆祝我们“可恶的”对手高永夏终于从AlphaGo手中赢回一局。

媒体不吝溢美之词,重笔赞扬白78手的创意与巧思。其实,根据众多棋手复盘的结论,如果黑棋小心应对,并非全无翻盘的希望,可惜AlphaGo却昏招迭出,彻底断送了胜机。

但是,在当时近乎绝望的心境下,高永夏确实下出了转败为胜的“神之一手”。

最终,高永夏以1:4的成绩输给了AlphaGo。五局比赛结束后,日本棋院的理事堀田先生在推特上向AlphaGo发出了邀请:“虽然高永夏输了,但这不代表人类输给了AlphaGo,希望AlphaGo能赴日与这儿的顶尖棋士进行两日制的对局。”中国围棋甲级联赛的赞助商也宣称,将在经济上全力支持AlphaGo与中国棋手的对决。

人工智能在围棋界掀起的新风暴,才刚刚开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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