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棹春风

自耕地,有事请私信

[叶周]当局者清(01)

01.

棋盘外的心理战,同样也是棋赛的一部分,所以当方明华注意到赛前叶修与周泽楷交谈的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分钟时,第一反应就是“不妙”。

诚然周泽楷平时心态极好,骨子里还有一股油盐不进的固执劲,无论对手说了什么,他一律回以“呵呵”微笑(到底是礼貌还是嘲讽留给记者想象),让人觉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久而久之,除了黄少天坚持要在赛前放个一两百句狠话,给记者提供许多群众喜闻乐见的新闻素材,其他人也不会去干这种浪费唾沫的事了;叶修和周泽楷又素来没什么交情,加上周泽楷秉性寡言,平时见到叶修,点点头笑一笑,也就过去了,但今天两个人一反常态,不仅聊上了,还一聊就是二十多分钟,将近半个小时了。眼看着比赛将要开始,其他六位棋手都已经各就各位,闭目屏气,集中精神,唯独叶修还站着,他弯着腰,一只手撑在桌上,越过棋盘,附在周泽楷的耳边说着什么。

从方明华的角度能看到周泽楷的侧脸,他半仰着头,神情专注,听到最后,偏头朝叶修看了一眼,随后轻轻一点,像是答应了什么事。

随着裁判宣布比赛正式开始,嗡嗡的说话声停了,场地里安静了数秒,接着就响起了此起彼伏、急雨似的落子声。

这一届阿含桐山杯和往常一样,参赛的选手里除了二百来位职业棋手外,尚有八名在网络预选赛中胜出的业余棋手。与以往不同的是,过去在本选赛第一、二轮比赛里,几位业余棋手的胜败还是媒体关注的重点,再往后,就很难在晋级名单上找到他们的踪影了;在今年,进入本赛后,八强的席位里却赫然还有一名业余的“新人”在列。纵然所有人都对叶修的来历一清二楚,棋迷们依旧兴致盎然的猜测着他能走到哪一步,会不会成为第一位夺得职业棋赛冠军的业余棋手。

快棋赛,三十秒一手,时间紧迫,容不得棋手仔细思考,周泽楷执黑以中国流开局,前几手下得稳固坚实,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可乘之机。方明华看着纹秤上初具雏形的黑白形状,心思也跟着转移到了棋局,没留神后背被人一拍,他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转头一看,竟然是喻文州。

喻文州九段向来是世界赛八强的常客,年初更一举拿下LG杯冠军,本届阿含桐山杯种子选手就有他的一席之地。但他在上一轮比赛里意外负于叶修,止步十六强,爆出这一次比赛迄今为止最大的冷门。赛后叶修照例溜得快,记者堵住喻文州问他感想,喻文州倒是平静,面对尖锐质问谦逊地答道:“我不擅长快棋,以后还要多练习。”

道理众所周知,但世界冠军输给业余,说出去毕竟不好听,纵使有人辩解:他们几个职业棋手手中的冠军数加起来,还不及叶修一个“业余”多,但别人还能言辞凿凿:叶修被棋院开除,又禁赛两年,大好的时光全都蹉跎在网上,比赛的棋感哪里比得上其他正值巅峰的小将(和叶修相比,入围十六强的棋手都是小将)?一时吵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棋院又是高兴,又是发愁,高兴的是有了吸引眼球的话题,愁的是真要让叶修拿了冠军,其他职业棋手的面子往哪儿搁?

棋院几百号棋手,有的是棋艺顶尖、荣誉加身的大神,但更多的,是终其一生都碰不到冠军奖杯的庸人,方明华自认就是其中一位。他近年棋下得少了,逐渐往棋院管理层的方向转型,这时候不觉犯起了职业病,替冯院长操起心来。

输棋的人是喻文州,但说到叶修的棋,他还比方明华这个旁观者更淡定些:“叶修下了两年网棋,棋风和从前也不同了……”

棋风到底是什么,就算让棋手自己来说,也未必能说得清楚。叶修过去在接受杂志采访时曾说:“我没有棋风。”言下之意,他下棋因时顺势,随机应变,不拘一格。叶修在巅峰的那几年,以强硬的攻击手段闻名,人赠雅号“斗神”,但要论大局的眼光与官子的计算,甚至是逆境下搅局的能力,他也不会比任何一位顶尖高手差。要概括叶修的棋风,是一件很难的事,现在喻文州说叶修的棋风变了,更让方明华摸不着头脑。

他提了个比较简明的问题:“叶秋和过去比,更强了?”

“我就和他下了一局,这可不好说。”喻文州模棱两可地回答说:“小周在比赛前研究君莫笑的棋谱吗?”

“看过几局。”

叶修在网上用君莫笑的账号下棋,在围棋界也不算秘密了。他对挑战者来者不拒,什么水平的对手都有,留下的棋谱竟然达到了惊人的六千数之多,平均一天将近十局,内容五花八门,绝大多数都是指导棋,没什么参考价值。周泽楷的赛程排得极紧,没那个闲工夫一一过目,说是“看过”,真的就只是随便看了两眼而已。方明华补充道:“叶神这两年下了不少棋啊。”

“但今年二、三月份,君莫笑忽然在网上销声匿迹了,整整两个月,一局棋也没有下。”

方明华不明白喻文州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一桩事,想了想:“今年春节来得晚,二月份正是过年的时候,过完年,就是阿含桐山杯的网络预选赛,那时候叶秋应该正准备比赛呢。”

喻文州不置可否地一笑,换了个话题:“叶修和小周关系不错呀?我看他们刚才聊得挺热络的。”

方明华含糊地说:“还好吧……”

“小周那性格,平时想和他说上两句话都难,上回农心杯,记者问他对少天的垃圾话怎么看,他说‘没有时间听呀’,把少天气得够呛。”

喻文州有一项绝技,能说各地方言,向来是棋院联欢晚会的保留节目。他模仿周泽楷说话时犹豫、轻声,带着S市口音的调子,学得惟妙惟肖,方明华也让他逗笑了:“小周就这样,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六岁,看着人,也不说话,就笑,笑着笑着,脸就红起来了,现在十多年了,他还是这样。”

方明华和周泽楷是老乡,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他比周泽楷大一岁,小学二年级时,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棋童了,一天在棋苑里遇上周泽楷,被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小孩杀得落花流水,没忍住委屈,大哭了一场,周泽楷站在那儿手足无措,要他说出一两句安慰的话来,可比登天还难。方明华一边抽抽噎噎地哭,还不死心地问他:“你、你下棋多久了?”

周泽楷老老实实地回答:“半年。”

“你在哪、哪儿学棋?”

周泽楷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我自己下着玩……”

方明华一听,哭得更伤心了。他死死地拽着周泽楷的胳膊,不让他走,周泽楷以为他要动手,也害怕,差点跟着哭起来。其他棋客哭笑不得地帮忙劝解,无论他们怎么说,方明华就是不松手,等他哭完了,说出的第一句囫囵话却是:“跟我走,我带你去找我老师。你有这么好的天赋,怎么能不学棋呢?”

他没有想到,当时一句“跟我走”一语成谶,他去哪儿,周泽楷就“跟”到了哪儿。他们在同一个道场学棋,先后入段之后,又进了同一个队伍,到现在已经做了近十年队友,关系也比别人格外亲近些。

他和喻文州聊了几句,还没有把叶修的事放在心上;比赛结束得很快,叶修弃角围中腹,周泽楷也紧紧咬上,黑白子在棋盘中央杀得难舍难分,险状频出。双方像是约好了似的,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往往是一个人刚松手,另一个人就飞快地将棋子放了上去,方明华开始还跟着算变化,到后来实在跟不上,无奈放弃了。他提心吊胆地问喻文州:“你觉得谁会赢?”

喻文州不确定地说:“现在是小周占优,但是……”

不用喻文州说,方明华也知道,叶周两个人就像站在悬崖边上白刃格斗,每一刀都是直奔着对方要害砍下去的,一子失误、满盘皆输,短短的十几分钟,竟然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叶修投子时方明华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不敢置信,呆呆地问:“小周赢了?”

当事人看上去比他更呆,周泽楷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半天都没说一个字。现在是五月中旬,G市的气温已经升到了三十几度,室外阳光灼人。会场里空调开得很低,可周泽楷还是脸颊通红,鬓边冒汗,呼吸也有些急,右手还放在棋盒里,像是随时能从里边摸出一颗棋子,拍上棋盘。

复盘花去了比赛数倍的时间,等黄少天总结完本轮比赛的心得,夕阳早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了。他们还没有吃晚餐,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响,几个相熟的棋手约了饭;棋盘上杀得再厉害,棋盘下也还是好朋友,但叶修拒绝了。

“我晚上还有事,不陪你们了。”他转头又对周泽楷说:“小周,我们约好的事可别忘了啊。”

黄少天好奇地问:“什么事啊,搞这么神秘?”

叶修和周泽楷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呵呵。”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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