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周]非诚勿扰（01）
周泽楷脸上挂着笑容，可是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对面年近五十的女人正在和蔼地询问他的家庭情况，家里有几口人，父母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兄弟姐妹，爷爷奶奶还健在吗，五花八门，巨细靡遗。一开始叶修还老实给周泽楷做代言人，逐一回答，后来也没了耐心：“这也要问，您这是在查户口呢？”
周泽楷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嗯”咽了下去，摇头说：“没关系。”
叶妈妈责怪地瞥了儿子一眼：“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当然要多了解一些。”又转头笑容满面地对周泽楷说：“小周不怎么爱说话啊？”
周泽楷只能点头。他觉得喉咙眼里发干，涩得连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他是太紧张了。”叶修淡定地给他夹菜，“就您这架势，就算是个话唠也被您吓没声了。”
周泽楷配合地低头作惶恐状。他机械地咀嚼着口中的饭菜，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五年前，他在记者面前诚恳地说“叶修是一位伟大的选手”的时候，绝不会想到还有这么一天，他会和叶修以及叶修的家人同坐一桌，讨论以后到底应该在哪个城市买房的问题。
绝对不会。
01.
周泽楷在今年夏季转会窗关闭时宣布退役，在荣耀联盟里也算轰动一时的大事。《电竞之家》特别出了一期专刊，回顾这位曾两次获得世界冠军的选手的职业生涯，甫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昔年的人气王直到退役依然魅力不减。不过热闹总归是别人的，在纷纷扬扬的议论中，周泽楷提着行李箱，孤身一人去了B市。
职业选手大多十多岁出道，大好青春用在了事业上，除了游戏别无所长，好在近年联盟发展火热，选手的收入不菲，退役之后的去向也是五花八门。周泽楷选了最中规中矩的一条——回炉深造。有“世界冠军”的荣誉傍身，体育总局也格外关照些，国内一流大学任他挑选。父母朋友起初以为他会就近选择S市的F大或者J大，毕竟周泽楷是个眷念故土的人。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最后竟然去了千里之外的R大。
江波涛开玩笑说：“听说R大文科好，妹子也多，小周一定很受欢迎。”
周泽楷今年二十八，江波涛比他矮一岁，却和那些更早进入联盟的前辈们一样叫他“小周”，一直到周泽楷退役也没有改口。
“队长可是标准高富帅，除了蓝雨那样的和尚庙，去哪儿不是妹子大把的人生赢家？”
三年前蓝雨迎来了建队以来的第一位女选手，但和尚庙的传说早已经深入人心。说话的人是杜明，他在上赛季转会去了兴欣，不过唐柔先一步退役，两个人终究还是没有做队友的缘分。他见了周泽楷脱口就叫“队长”，方锐取笑他“身在曹营心在汉”。
“没追上你的女神，现在来跪求队长给你介绍对象？迟了！”
“看你狗腿样。”吕泊远鄙视，转头，“队长，这种好事别忘了带上我！”
周泽楷离开S市之前，从前的队友从全国各地赶来送他。八九赛季是轮回战队最辉煌的时候，两连冠，队员都正值当打之年，斗志昂扬地想要开创一个新的王朝，队友的感情也最深。江波涛，方明华，吴启，吕泊远，杜明，一个也没缺席。他们像从前一样玩笑，打闹，喝了一杯又一杯。但席间的笑声好像轻飘飘的羽毛，风起时飘得很高，风一停却立刻坠落，只余一片沉默。那些平时能言善道的，油腔滑调的，不爱做声的，这时候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周泽楷觉得自己也喝高了，眼睛热辣辣的，几乎要滚下泪来。他先举起了酒杯，接着所有人都举起了酒杯。
周泽楷的目光逐一扫过这些熟悉的面孔，他没有说话，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敬轮回，干杯！”
周泽楷醒来的时候有点迷糊，酒杯碰撞的声音依稀还在耳边，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雪白的天花板。他从枕边摸出手机，才六点半，外边天还没亮。今天是休息日，不用早起上课。他重新闭上眼想再眯一会，无奈困劲已经过了，在床上左右辗转也睡不着，只能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以前做职业选手的时候，虽然不像张新杰那样，日程安排都精确到分秒，平日里也说得上生活健康，作息规律。荣耀在高校的男生之间有着非常高的人气，上完课之后呼朋引伴一起下副本是很常见的事。周泽楷有时候也跟着玩一把，但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废寝忘食，一玩就是通宵。
班级聚餐的时候曾有人开玩笑地问：“哎，周哥，打游戏还能赚钱，当职业选手很爽吧？”
周泽楷想了想，点头。
“每天都打，不腻吗？”
“你不是也每天一下课就冲回去打荣耀，怎么没腻味啊？”
一阵哄笑，周泽楷的“不”字彻底淹没其中。
职业选手的基础训练机械且乏味，没比赛的时候，也就是每天重复宿舍食堂训练室三点一线，极其单调，极其枯燥。但腻烦吗？并不觉得。
等周泽楷把手头的大事小事全部搞定，去班级报到时，军训已经结束了。他的同学们，一群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一起在烈日下晒了整整一个月，早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周泽楷这个沉默的空降兵混在里边显得格格不入。好在他也是半个明星，在哪里都不缺粉丝，更不用说荣耀盛行的大学校园。他比同班的同学大了近十岁，但人长得帅，看不出半点年龄的痕迹。周泽楷脾气亲和，没有架子，对签名的要求来者不拒，很快就像当初在联盟时一样出了名。
聚餐名为“增进同学友谊”，实则是为欢迎周泽楷而举办的。不少校园里的荣耀玩家慕名而来，借机近距离瞻仰偶像，周泽楷一进饭店就被围个结结实实，就像来到了粉丝见面会一样。
“小周，给我签个名！”
“真人好帅！”
“像电视上一样不爱讲话啊。”
周泽楷不好意思地垂着头，熟练地在递过来的笔记本上签下大名。他从前就不喜欢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感觉，现在忽然遇上这样的架势，依旧十分窘迫，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但想到过去的情形，又有些奇异的怀念。最后还是班长大喊着“把卧底都叉出去”，“无关人等速速退散”，奋力将他从人群里了拽出来。
“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嗯？”
班长把桌子敲得震天响，板着一张脸，痛心疾首地说：“你们就为了一顿饭钱把小周同志卖了？经不起糖衣炮弹的诱惑，还怎么当社会主义事业的继承人？啊？”
枪王的粉丝大多叫周泽楷“小周”，这个称呼也被他有样学样地拿过来用上了。学生们你推我搡，互相推诿，摆明是要仗着法不责众混过去，周泽楷看他们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也没生气，跟着一起乐呵，没想到转眼就被各式奇怪的问题集火了。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学生们一个个都踊跃提问，比课堂上积极多了。不过他们的脑补实在太离奇，与实际情形相去甚远，周泽楷也哭笑不得，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样作答。
班长则震惊于女生的奔放：“开口就要电话号码的矜持点啊？说不定小周有女朋友了呢？”
二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周泽楷。
“呃，没有。”
女生们欢呼，乘胜追击：“小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苏沐橙那样的吗？”
周泽楷犹豫了片刻：“……还好吧。”
苏沐橙人长得漂亮，脾气好，游戏打得也好，从里到外都挑不出毛病来。从前周泽楷经常和她一起作为联盟的代言人出镜，虽然兴欣和轮回在第十赛季结下梁子，两队成了联盟中与蓝雨和微草，嘉世和霸图齐名的死对头，但这样敌对的情绪并没有影响场下两位队长的交情。
这样的女朋友？没什么不好的。
就像现在的生活，一切都很顺利，没什么不好的。
周泽楷有时候会觉得，过去就像一座山，沉默地矗立在自己的身后，只要低头，就能在脚下看到它的影子。他抬起头，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的脸，脸色很白，两鬓还挂着水珠，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
他想起那个热闹的梦，也想到了很多人，他从前的队友，对手，以及现在的老师与同学。冬天亮得晚，他坐在客厅里出神，窗外路灯昏黄的灯光照进来，地板上的黑影拖得很长。周泽楷呆坐了许久，直到金色的朝阳升起，窗外传来麻雀的啁啾与行人的脚步声，整个世界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焕发勃勃的生气。
忽然手机一阵震动，周泽楷回过神，拿过来一看，是来自苏沐橙的短信。
他有点意外，点开消息：“我要结婚咯，婚期定在X月X号，到时候一定要来啊。”
周泽楷反复读了几遍，确定没有看错，才回复：“恭喜[鞭炮]地点？”
苏沐橙很快把地址发了过来，又说：“不要迟到啊。”
周泽楷回了个“嗯”和笑脸。他盯着荧幕上“苏沐橙”三个字，脑海里却冒出了另一个名字。
一个算不上熟悉，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但印象非常深刻，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
叶修。
